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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极拳的名头,实实在在是杨露禅一拳一脚打出来的。同治年间,杨露禅在北京的王府里教拳,外号是“杨无敌”。旧社会武行规矩大,名气都靠拳头说话。杨露禅既然有这样的名声,要是像如今的雷公和马保国一样一击即溃,绝对无法单枪匹马凭借一己之力,让太极拳在京城扬名立万,成为与形意和八卦并称的三大内家拳之一。
虽然没有影像纪录,但却不乏文字记述。状元出身、成为两代帝师的翰林学士翁同龢,即亲眼见过杨露禅如何挫败各路好手:
“杨进退神速、虚实莫测、身似猿猴、手如运球,犹太极浑圆一体也。”
杨露禅在陈家沟学的叫陈家拳,他自己称为“绵拳”,太极拳的名字倒是来自饱读诗书的翁同龢。杨露禅若被人打过脸,不但无法在卧虎藏龙的京城王府立足,也不可能让帝师身份的翁同龢为他背书。况且当时杨露禅“进退神速”的拳法,也并非后人印象中慢吞吞的太极模样。杨露禅回乡后,其子杨班侯进京继续父亲的教拳事业,也是一样能打的狠角色。
但养尊处优的满人即便要学拳,也不过图个新鲜,哪会像杨氏父子这样当作吃饭本领来练。杨露禅教自己的儿子杨健侯练武,苦到杨健侯据说一度想要自杀——但杨健侯挺过来了。学太极拳的人多,能真正下苦功的百中无一,于是从杨露禅就开始因地制宜:只教举手画脚强身健体的招式练法,至于真刀真枪拼命的战法,看缘分咯。
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厉害,后代就未必。性情温和的杨健侯心疼自己的儿子杨澄甫,没法像老子对自己一样催逼他练功,杨澄甫也就得过且过。等到1917年杨健侯临终前,才担心杨澄甫“万一失手,杨家威名扫地。”
此时的杨澄甫已经三十有四,一直在父荫之下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。要说他能保持杨露禅传下来的东西原汁原味,怕是连梦话都不敢这样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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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经过几十年的经营,杨式太极早已声名在外,从杨氏太极也衍生了吴式、许式、李式等分支。既然已经不是杨露禅那时动辄就要拳脚见高低的创业年代,此时爱惜羽毛的太极拳师们轻易不动身手,一旦有个闪失可是关系到名气和收入的大事。毕竟来学拳的弟子,个个都冲着名声而来。
1929年,在杭州举行的“国术游艺大会”是现代以来最有影响的、习武者实际交锋的大会。评委中包括了形意的尚云祥、八卦的孙禄堂这样各派的一流武人,杨澄甫也名列其中。这届武术比赛最终的亚军朱国禄16岁开始练形意拳,后来被其兄朱国福叫到上海做他的拳击陪练,从此便将拳击的技法加入了自己的功夫之中。在擂台上,这种中西结合的拳技让他所向披靡。
但也遭到了当时一位太极名家的非议,认为朱国禄的打法“不合国术”。言下之意,就是不成正果的野狐禅。朱国禄没说什么,他弟弟朱国桢不服气,说您老既然会国术,咱们上擂台我跟您学习学习?只要不打死我,您手有多重就下多重的手。
当时是深秋天气,这位名家听了竟然满面是汗。不管是不敢还是不屑,反正这一架没有打成——既然没有打,太极名家就没有输。
虽然一直以来都有“形意一年打死人,太极十年不出门”的说法,意思是太极相比其他拳术更需要长年累月的苦练才可实战,但本届比赛去擂台上比试的太极选手,竟然全都不堪一击,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一现也未现。讲究以柔克刚的太极,在此次大会上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,最终优胜者都是拳快力大又抗揍的类型。
当时的大会规则:评委若是有意,也可以下场。身为杨氏太极拳第三代正宗传人的杨澄甫,作为太极拳宗师杨露禅的孙子,眼看太极被打得满地找牙……最后也默默忍了下来。
虽然不上场,但杨澄甫手底下也未必没有两手。两年后浙江国术馆,教黑虎拳的萧聘三教拳时吵到了在睡觉的国术馆教务长杨澄甫,于是一言不合就比武。杨澄甫说萧的拳无用,让他在自己肚子上打三拳。
据当时在场者陈天申回忆,萧第一拳打下去杨即露痛苦神情,第二拳后现场能闻到血腥气,第三拳打完后杨右手紧捂肚皮、左手一掌击在萧的心窝处,萧当即口吐鲜血倒在两米开外处。两败俱伤的两位,从此都因为伤情严重而不能再任教。
萧聘三两年后即逝世,五年后杨澄甫也离世,年仅五十三岁。就算跟萧的三拳无关,他288斤的体重和高血脂也未免抵得住心脏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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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式太极拳的创始人吴鉴泉,其父吴全佑是杨班侯的弟子。而吴鉴泉的儿子吴公仪,则是吴式太极的正宗传人。吴公仪年少成名,曾被蒋介石聘为黄埔军校的太极拳教官,跟其学拳的名流不在少数。1948年,他在香港任鉴泉太极拳社社长。
是非只因多开口。因为吴公仪偶然说了一句“我自北方走到南方,未逢敌手”,惹来白鹤拳拳师陈克夫的不服。白鹤拳是典型的南拳拳种,强龙出言不慎引来地头蛇的不满,陈克夫要求与吴公仪擂台上见真章,吴公仪最终应战。
1954年1月17日,两人的较量引来万众围观。因为香港禁止公开比武,所以擂台设在澳门新花园,门票收入同时用于慈善赈灾。双方约定每一回合五分钟,共打六回合,规则还有不得起高脚超过膝盖等等。
这场比武有三台摄影机从不同角度同时拍摄,后人终于可以一睹太极实战的真容:三十七岁的陈克夫以如今自由搏击的方式进攻;而五十五岁的吴公仪,居然也以同样迅疾的方式应对。至少从视频上来看,两人都是以刚对刚、以硬碰硬、以速度比速度,丝毫看不到吴公仪以慢制快、以静制动、以柔克刚的半分影子。
经过第一回合的试探之后,第二回合双方开始动真章。吴公仪先被打到嘴角挂红,跟着陈克夫又被打出鼻血,打急眼的两人都开始动脚。最终第二回合只打了一分钟,比赛就宣告中止,结果是“不胜、不和、不负”。
比赛半途而废,民众情绪却居高不下。香港《新晚报》社长罗孚催逼来港的文人梁羽生写武侠小说蹭热点,于是梁羽生以此次比武为蓝本写了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《龙虎斗京华》。大获成功之后,梁羽生的同事查良镛发现自己也能试一下,于是金庸的时代开始了。
短短几分钟的比武,却催生了之后新派武侠小说的辉煌时代。梁羽生、金庸、古龙、温瑞安、黄易……全都源自这一次实战。在金庸的妙笔生花之下,太极拳更是成了从张三丰传到张无忌的盖世绝学。经过文学大师的渲染之后,说太极拳不能用于实战,几乎都没有人信。武侠小说走红之后,武侠片也风靡一时。李连杰的太极张三丰、吴京的太极宗师、冯德伦的太极从零开始,一部比一部打得炫酷。
从此太极拳留在国人心中的印象大致就是:不要看公园里老大爷打得慢吞吞、开幕式上老太太打得软绵绵,需要打架时太极拳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大杀器。不信?人巩汉林都唱了:太极八卦连环掌,中华有神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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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遗憾,太极神功最近几年的表现,确是一年不如一年。2018年,徐晓东两下就把雷公太极的雷雷摁在地上打脸;如今号称要指点张伟丽的太极大师马保国,又被自由搏击的业余爱好者一拳干翻——太极的实战技能都到哪里去了?
这还是内战,外战成绩更加不好看。1958年,香港著名太极拳师胡胜、张耀强接受泰国侨团邀请,征战泰国。比赛时,“首战开始后不足两分钟,张耀强一轮快攻,以太极手法扭倒泰将沙原塞,旋即被对方一肘击中胸部,倒地败北。继而是练太极十五年的胡胜,出场时仅四十秒,即被泰拳师巴越借围绳反弹力,一记右肘拳中太阳穴,顿扑地昏倒。”张、胡二人回香港后,自称是“错饮赛场一杯水,至神意不清”,才导致失败。
不要想当然觉得香港弹丸之地、拳师水准有限:跟大陆废弃“实战技击”而将“强身健体”作为传统武术唯一发展目标、从而使传统武术全面套路化体操化表演化相比,香港武术界其实保留了更多的对实战技击的追求。虽然跟泰拳选手较量屡战屡败,但那毕竟是对抗,而不是情不自禁地自己舞出一朵花来。
自古侠以武乱禁,没有一个王朝的统治者觉得用于实战的武术对安定团结有好处,从韩非子时代开始就这样了。在存在看家护院、卖艺走镖需求的年代,武术的实战性还能得以存留;等到杨露禅的时代远去,还剩下多少实战的需要?跟西方已经职业化规范化多年的拳击或自由搏击相比,太极拳的实战技能就算不失传,留着又有什么用?杨澄甫的年代就已经舍不得下苦功了,何况现代人?
武术从前有面子也有里子,后来就只剩下面子了;不能像祖宗一样以实战技能扬名立万,也不妨碍后代借空壳以敛财。放眼如今,美轮美奂的是太极舞、纳凉清爽的是太极扇、养生健体的是太极操、日进斗金的是太极骗、拉帮结派的是太极门、装模作样的是太极演……唯有克敌制胜的,才是太极拳。如今的太极有一万种花样,万紫千红百花齐放万事大吉蒸蒸日上,唯独没有拳。